第三章 错谱鸳鸯,几处丁香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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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七连声应了,一边令人去拟旨,一边笑眯眯地向我使着眼色,分明是恭喜我了。
他说得极亲切,凤眸流光,看来款款情深,言溢于表。沈凤仪红着脸谢了恩,早已喜之不胜。
略一低头,他的笑意僵住,弯了腰拍我的脸庞,纳闷道:“傻丫头,你哭成这样干嘛?”
可我不得不去想南雅意。
唐天重不是傻子,当然会把唐天霄新近得的宠妃和他娶错的夫人联系在一起。我只想着卷入了他们兄弟间的皇权争斗,便头疼不已,除非唐天霄来了,寻常怡清宫宫门紧闭,连宫人不许随意踏出宫门一步,最大可能地避免和唐天重碰面,以防有所变故。
他将大殿打量了一下,笑道:“凤仪,你这宫中繁丽富贵,应该笙鼓齐奏,歌舞并起,颂扬大周盛世繁华,才有母仪天下的气象啊!”
唐天霄不以为意地将匕首扔给我,说道:“留着,用来伤别人,别伤自己就成!记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朕一定让全瑞都的人都知道,朕多了位最受宠的妃子,叫宁清妩,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碧岚……你……你怎么知道他?”我喘着气,努力呼出堵在胸口的气息。
他笑着站起身来,负手在房中来回踱着,缓缓说道:“这事应该还有不为人知的内情,犯上作乱这么大的事,宫人们居然大多语焉不详,甚至没有人说得出这位公子的名讳。但朕查过,李明昌昏愦无能,这些年自断股肱大将的事做得不少。可名字中有个‘碧’字的,只有当年镇守南疆的庄遥庄大将军之子,庄碧岚。”
可他几乎天天这样万事不放心上般闲散地笑着,甚至连喜欢的女子被人夺去,依然这般懒懒笑着……
他的眼角,弯出了感慨的轻叹,“一转眼,我的妩儿及笄了。终于,可以娶回家了!”
果然,正中一名女子被几个华衣女子众星捧月般拥着,高绾着凌云髻,眉目俊俏,穿着明红蹙金瑞凤祥云大袖袍,宽大的淡金细纱披帛绕肩而过,更映得被细心敷着胭脂的面庞神采奕奕,华贵妍丽。
如果不是全无心肝,便是和我一样,隐藏得很深,很深……
苦笑着唐天霄的顽劣,我自是不敢怠慢这位六宫之主,忙循礼上前拜见。
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原来我的心事居然从不曾逃过南雅意的眼睛。难为她,也不向我问起,只在背地里这般悄悄周全,甚至连自己的终身都搭了进去……
于是,唐天霄踏入寝宫后,我还是一身旧袍,满脸晦黄憔悴,默默坐在桌边喝茶。
其后几天,日子变得异常暄闹烦乱。
经历了这么久,我早已明了,这世间,最无用的感情就是悲伤,最无用的行为就是落泪。可玉笛在手,我分明又回到了宁府,十五六岁时的宁府。
他玩着自己的衣带,忽而用力一拉,绷得笔直,“就像一根弦,绷得太紧,稍有外力袭来,立刻就断了。雅意说,若不是有你,等周兵攻入瑞都时,朕可能连她的骨头都找不到了。她离了朕还不至于寻死觅活,可你若被逼嫁,只有死路一条。她不想你死。”
他是帝王,而且是个非常年轻甚至未脱稚气的帝王。
我咬紧唇,冷冷地盯着唐天霄一言不发。
“我会想法接她回来,回到我身边。”他说着,拿出那把利匕,把手指间灵巧摆弄着,忽而将那森寒的锋刃对住我,“庄碧岚把这匕首给你,就是为了让你自尽的么?”
他低下头,柔软的唇带着颤意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我的额。
唐天霄大笑,“没错,凤仪,朕可捡着个宝了,原以为她只会做一手好菜,昨晚谈了谈,这宁婕妤也是江南名门之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有涉猎,算是个难得的才女呢!”
南雅意说得没错,他的确用心习过武,身手极敏捷,纵然我在绝望间用尽全力,也只将自己的前襟划破了一个小口子;反是他空手夺匕,手指被那锋刃划破了,此时正沥沥滴下血来。
唐天霄站起来,扬声一笑:“哦,是朕的不是了!这玉笛的音律向来难把握,特别是女子,吹出来总是有些哀伤,不该在皇后宫中吹奏。”
沈凤仪笑道:“皇上,她便是皇上无意遇到那位能煮一手好鱼汤的宫女?”
少年够着榭边一枝茉莉,随手簪在少女鬓间,笑意温和清新,如莲花下的一池碧水,连声音也是清澈如水:“等我们的父亲出征归来,我们便成亲。”
他对他这位堂兄既忌惮,又厌憎,在我眼前已丝毫不加掩饰。
等候了那么多的日夜,我和她,都已习惯了孤寂,更不会将外人的嘲笑放在心上。
晚间自然也是留宿在怡清宫中,不过他只睡于竹榻上,和我隔着单薄的丝幔说说话儿,并无逾越之举。甚至,在夜深人静后,他会一扫白天的跳脱不羁,默默在倚坐窗边,怅然和不甘伴着隐忍的愤恨,如黑夜般无声无息地铺展开来。
不敢去想庄碧岚。
摄政王府并未闹出太大动静来,只隐隐流传,康侯唐天重似乎对新婚夫人并不是很满意,成亲当晚虽入了洞房,第二日清晨却被人发现醉卧于床边,而新娘依旧穿戴整齐坐于床沿。
“怕。”我实话实说。无缘无故给割一刀子,谁会不怕?
我头疼欲裂。可惜根本没有资格说一个“不”字。
“雅意……怎么办?”我已没了怒气,萧索地问。
封存了不知多久的名字蓦地被人提起,心口似被人连血带肉狠狠一扯,又似有什么东西倾翻了,像岩浆般四面八方地流溢着,淋漓到的每一处都给烫得疼痛难忍,快要激出我的泪水来。
“如今,她是康侯明媒正娶的一品夫人,你是朕的婕妤,都是寻常女子求都求不来的大富大贵,哪里委屈你们了?”
一旁的杜贤妃已笑道:“臣妾就说呢,皇上哪天不到这熹庆宫来看一回皇后娘娘,再不能安心的。”
他在水榭抚琴,我倚着朱阑吹笛,一池清莲幽香细细,在琴笛和鸣中缱绻萦缠,连每一瓣莲花都似在清脆地笑着,笑着应和着少男少女仿若取之不竭的快乐。
那一瞬间,我们忽然听到了彼此胸腔内的心跳如鼓。
那一刻,我们珠联璧合,天下无双。
我便欢喜地吃吃笑了起来,将羞红了的脸往他的怀里藏;他更紧地拥住我,一遍遍地唤着我的小名,“妩儿,妩儿……”
“觉得过意不去,那帮朕捶会儿腿吧!今天走路走得久了,累……”他打着呵欠,半含笑意,倦慵地望向我,带了少年的顽皮和促狭,“朕不睡着,你不许去歇着。”
抬起头,唐天霄已懒懒散散地趿了鞋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自己一头倒在软榻上睡了,才又重复了一遍:“你睡床吧!”
我打了个寒噤,实在不知道这个时而孩气时而精明的少年帝王,和那个月光下一身凛冽霸气的年轻康侯,到底哪个更可怕些。
可是……她髻上那代表皇后尊位的九凤朝阳八宝挂珠钗,七彩眩烂中挑出艳丽夺目的珊瑚珠流苏,再配着那身华衣,那美中不足微微凸起的厚唇……
自然还是辗转难眠。仿佛看到窗外有一线光亮透入,我才迷迷糊糊睡去。
要不是亲耳听到唐天霄以“大公鸡”来形容他的皇后,我也一定会忽略他眼底的嘲笑和促狭,真以为他们帝后情深,琴瑟和谐了。
那样的笑意,忽然便让我想起,唐天霄和我同龄,甚至比我还略小几个月。九岁称帝,当然是他人生最大的转折点;可权臣当道,他并无寸土之功而身处至尊高位,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只有天知道了。
接着,传言新娘受了风寒,被送去了城外的别院休养。
他眼底那轮明月再次靠近我时,月晕忽然之间便放大了,遍天遍地的皎洁光辉中,他白皙如玉的面庞浮上了莲花的薄薄浅绯。
想着那人线条冷硬刚强的面容,正蜷着在锦被中惊悸发颤时,我听到了竹榻咯吱吱地轻响,隔了片刻,又是一阵阵咯吱吱轻响。
“这可奇了,朕喜欢你,和辜负不辜负雅意有什么关系?”
要说不满,大约就是昨晚没有继续留宿在熹庆宫,到底让她按捺不住自己的大小姐性子,把我晾在一边,让我独自一人站着看她们由珠宝衣饰,渐渐谈到各自娘家的富贵权势。
唐天霄啧啧地叹着,走到我跟前坐下,嘻嘻笑道:“可惜了唐天重,当真是一片痴心付流水了!还好朕早就知道了你心有所属,不然……”
再怎么着心怀不满,我也深知他是大周至尊无上的皇帝,也是雅意遥远未来可以幸福的唯一指望,也许……也是我的指望。
唐天重……
我不由地纳闷问道:“什么可惜?什么还好?”
“别哭了!”唐天霄坐到我身边,似有些手足无措。
许久,他伸手半揽住我,用袖子给我擦着泪,陪小心般低低道:“朕也没真要你侍寝,留宿在这里也只是想气气唐天重罢了!放心吧,等朕扳倒了唐天重,带回雅意,朕便叫人送你去庄碧岚那里。嗯……如果你想陪着雅意,朕也不在乎多养一个小美人儿!快去洗把脸,哭得跟只花猫一样!”
他既已点穿我就是唐天重所遇到的吹笛女子,我也不好推诿,接过玉笛来,正要随手吹上一枝时,又听唐天霄道:“就吹……你在那夜在莲池边吹的那支吧!”
要见无因见,拼了终难拼。
“朕自炫耀自己的妃嫔,与他唐天重何干?偏要他打落门牙和血吞!”他微一眯眼,斜飞的凤眸笑意有点寒,“如果他连这都禁受不住,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举止来,那朕可要重新衡量一下你的价值了!”
我还是没法把那个平时和南雅意情深意切、对我也谈笑晏晏的唐天霄,和弃下南雅意封我为嫔的荒唐帝王联系起来。
唐天霄已见识了我连他的名讳都脱口呼出,倒也不在意我直呼了康侯之名,但他转向我的眼眸中,分明有了羞恼之意。
看不出他到底是玩笑还是真话,我忍不住试探他:“皇上不知道清妩心有所属又如何?难道皇上还忍心辜负了雅意姐姐的一片心意?”
他正接过侍女奉过的茶,慢慢品啜着,虽是一贯的懒懒笑意,眸若明珠,却分明流转着只有我才懂得的意味深长。
“你疯了!”唐天霄呼喝着,一掌迅捷击向我手腕,另一只手已劈面将匕首夺了过去。
他说着,挪开锋刃,持了利匕比着自己的手指,飞快一划。
他轻松地笑了起来,刮着我的鼻子,又揉一揉我的头,亲昵却不暧昧,果然像在安慰一只受了伤的小花猫。
“你大胆!”唐天霄蓦地高喝,手中丝帕狠狠摔到盆时,溅了一地的水迹。
他自己才在御座坐定,便唤道:“靳七!”
我蓦地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羞得满脸滚烫,讷讷地无法接口。
待我清洁了手和脸,略略平稳了心绪走回床榻前时,唐天霄向内侧了身,半拥着锦被,阖着眼,似乎睡着了。
他并不像外面流传的那样平庸无能,于诗词歌赋一道也颇有造诣。音自心生,曲能传神,他一定从刚才的笛声中听出了我对另一个男子的铭心爱恋和刻骨相思。
我默默站在一边,虽摸不清他的心思,但也看得出他刚才对我已是全心维护,不然就是他否认我想刺杀他,凭着突然出现的利匕和他手上的伤口,宣太后或摄政王便不会容我再活着。
换了个陌生卧房,又有个男子同处一室,本以为一定睡不踏实,说不准还会噩梦连连。谁知这一觉竟睡到了大天亮,迷糊中觉出有什么冰凉的物事爬过,这才惊得睁开眼,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按制,所有嫔妃居住的宫门前,入夜后都得挂上一对红纱宫灯。若是皇帝指定了临幸某处宫殿,便有负责内廷之事的文书房太监过来摘了红纱宫灯,直到皇帝就寝,才去通知其他各宫熄灭宫灯。
我忙起身收拾时,他已自行将榻上的锦被抱上床,又取出我的那把匕首来,向我招招手,“清妩,过来!”
“当年的南楚杜太后宫中的宫人虽然死的死,散的散,问不出多少的内情。但只要是宫中老些的宫人,都还记得,宁寿宫中的漂亮受宠的女孩儿,没有叫宁碧的,但的确有个宁二小姐,是杜太后的姨侄女,深得太后疼惜。这位宁二小姐最初长得非常美,美到一位名将之子为了她不惜谋逆作乱,最后被全家抄斩,只有那位公子和他父亲逃出了瑞都。出了这事后,那位宁二小姐可能太过伤心,竟然一天比一天憔悴,一两年间就失去了原来的如花美貌,泯然众人。”
“你这死丫头闭嘴!”唐天霄气急败坏,一对凤眸完全失了寻常的优雅闲淡,密密地布着血丝,一时也看不出,到底是因为伤心,还是因为愤怒。
我笑了笑,“天若许,白头生死鸳鸯浦;天若不许,还有一池清莲并蒂香。”
他便惋惜般叹气:“可惜,可惜!还好,还好!”
“朕就想着,宫里预备的衣料你未必喜欢,就另找了些过来。到底大周刚刚迁至瑞都,内廷各处府库还在收拾充实,送了一堆过来,朕瞧着也没几样适合你,只能让他们留心着,下回有漂亮的一定得给朕的皇后留着。”
让人除了微笑,什么也看不到。
对峙片刻,我正懊恼是不是说得太过分,将自己最后可以依傍的退路堵死了时,他忽然一翻身坐起,与我并做于床沿之上,低声道:“清妩,你说得没错,我舍了雅意纳你,更多是为了报复唐天重,想冷眼看看他的笑话。雅意……满腹委屈,还能为你着想,我却不曾多为她着想……”
似乎在我意料之中,她这手上的玛瑙镯和头上的九凤宝钗,都是唐天霄所赐。瞧来唐天霄虽是心情不悦,差点将这位皇后新婚之夜丢在一边,事后还是很费了番心思去弥补,沈凤仪对自己的至尊夫婿极是满意。
这边通禀过去,很快有小内侍过来,径领往熹庆宫正殿。
谈笑正欢洽时,外面传来内侍通禀:“皇上驾到!”
那声呻|吟,拖着长长的尾音,却给深深地哽在了喉嗓深处,勉强辨识得出,其实只是两个字:“雅意……”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却是无可奈何。
持笛而奏的感觉已很是陌生,但冰凉的玉质凑到唇边,第一声曲调似从极遥远的地方悠悠传来,旋律却又熟悉地让我惊心,如一抹细细的银丝,无声无息地缠了过来。
“真正的帝王……”唐天霄重复着,下颔微微向上扬起,在烛光隔了帐帷透入的光线中,他那压满了愤懑和憋屈的面庞奇异地冷硬却脆弱着,“朕一定会做到,成为真正的帝王!即便一时做不到,朕也要让唐天重竹篮打水一场空,尝尝心上人给人抢夺去是什么滋味!”
他的笑容已荡然无存,如一个做了坏事被毫不留情揭穿的孩子,满脸绯红,一对黑眸隐见水气,却又似灼了两团火,腾腾地跳跃。
抚摸着南雅意亲手编的缨穗,依稀感觉得到她当日编织缨穗时的笑语和柔情。我怅然叹息,轻轻将玉佩放到唐天霄枕边,才为他盖上锦被,回到自己被窝中继续躺着。
我听说了倒也高兴。对于南雅意而言,怕是巴不得离那唐天重远远的了。
唐天霄眸光凝作细细的一线,幽幽深深地望向我,却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离去。
其他几人,果然是才晋封的德妃、贤妃、昭媛、修容,位份都不低,可惜唐天霄似乎只去笼络了沈皇后,并没让其他人雨露均沾。
“当然是。今儿个还有事,明日朕再来瞧你。”唐天霄说着,拉过我的手便往外走去,一路高声吩咐,“传旨下去,宁婕妤才思敏捷,能歌善画,一曲《卜算子》,清雅深婉,幽新隽妙,甚得朕心,特擢其为正二品昭仪!”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原以为我已足够坚强,至少能在人前挂一脸面具般的微笑。不料一支熟悉的词曲,便能让我于人前失态。
屋中的异常已经惊动了外面的宫人,有内侍在外呼着“皇上”,急急拍了两下,忽然被大力将门撞开,直冲进来。
殷红的血珠将落未落时,他已将锦被掀开,小心地将血珠滴被褥中央,揉了两揉,惋惜地说道:“昨天给你刺伤了,没想到这个,今天白白多挨了一下疼。”
他……竟没有睡着?
仙鹤扬翅,似正唳声高鸣,却被这利匕横次里一扎,恰切于细细的脖颈处,顿将其所有的昂扬气势割断,仙鹤扑展翅膀的姿态,看来竟像被扭断了脖子在做着垂死挣扎。
其实不想悲悲切切,坏了这熹庆宫大婚不久的一团祥和快乐。
在我安静卧下后,他那种睡不安枕的情形,持续了足足半个时辰。然后,他起了身,向我这边走来,轻轻撩开丝幔。
我没敢招摇,穿戴很是简洁。一袭豆青细绸高腰襦裙,只在石青色的领缘绣了绛紫色折枝蔷薇,不显得太过素净;发髻也是寻常,只是多插了一支明光灿烂的凤凰展翅金步摇,表明是有品级的妃嫔,不是普通宫女可比。可在熹庆宫这一众华衣丽服脂光粉艳的女人中,我这身穿着的确够寒酸了;加上一直低眉顺目,不露半分神采,沈凤仪不屑一顾,也是意料中事。
“你的意思,让朕解散后宫,独对她一人好?这……可能么?”
唐天霄见我不说话,犹豫了片刻,问道:“丫头,你心里的男女之情,是怎样的?一生一世,只与一人相守?”
那是我已不敢触及的伤疤,每次被撕开,哪怕只是小小的一角,我都不得不用钻心的疼痛一次次努力埋葬春笋般破土而出的记忆。
而他眼眸中也似有一泓清泉,正宁静而深沉地倒映着我的笑容。
我黯淡一笑,反手将利匕刺向自己胸口。
我被看管的极紧,从最后一次分离,我隐约听说过他的行踪,却再没能收到一星半点他传来的消息。即便我好不容易托人将亲笔填的这首词送出,也不曾收到任何的回复。
本以为他一定会辗转很久睡不着,谁知我不过帮他捶了半盏茶工夫,便听得他低微的鼾声传出。
可惜,唐天霄刻意营造出这样的氛围,我再怎么着努力也注定避无可避。这一天,唐天霄遣人送来几尾鲜鱼,“请宁昭仪即刻预备几样家常小菜,煮些可口的鱼汤,午间有康侯要过来尝尝宁昭仪的手艺。”
自以为已经干涸的泪水,并没有真的干涸,只是储于心底最深的某处,此刻如不小心被捅破的皮囊,连同压抑三年的所有爱恨悲愁一起涌泉而出,让我再也无法抑制地泪流满面,又习惯性地压在喉嗓口,不愿太过失态,只是将脸埋向握紧帐帷的胳膊间,尽力不让身体哆嗦得太厉害。
“你是个寻常的宫女,无才无貌,平庸得没有任何人愿意关心你的来历,打听你的过去。可惜接触稍久些,有些事,你就是藏得再深,也藏不住。你常一夜数惊,甚至会从梦中哭出声来;你一人独处时,眼神飘忽,神思不属,雅意叫你有时都听不到;朕和雅意谈棋论诗,你一脸愚钝笑容,看起来什么都不懂,但眼睛格外明亮,分明也在专注听着……连朕都觉出你寻常得太不寻常了,何况雅意?”
我的嗓口很干,眼眶却很潮湿,待我艰难地开口说话时,才觉我的声线也氤氲了雾气般很不清晰,“皇上,你娶我,是为了报复唐天重?”
所以,她在她的幸福和我的生命之间,选择了放弃她触手可及的幸福,哪怕那是她不知多少年期盼。
雕的是松鹤延年。
我脸上的秘药,虽能一定程度上防水,但给泪水渍得久了,也会融作一团,现在我想都想得出我脸上的狼藉了。
不肯罢手的,是唐天霄。
“哦?”我从没觉得他的笑容这么不顺眼过,倒似钉子般扎得我疼痛难忍,“我本以为,皇上更喜欢看雅意漂漂亮亮的。”
唐天霄怔了怔,松开我的手,嘀咕道:“昨天凶悍得死都不怕,今儿个居然怕疼了?”
“是雅意自己说,她嫁给唐天重,比你嫁给他要好些。”
待人走光了,唐天霄才将作势缚我的衣带扔到一边,坐在床沿上,懒懒地仰头躺倒,叹道:“雅意说你聪明,还实在是走了眼了。比你更笨更蠢的女人,这宫里只怕找不到第二个。”
我屏住了呼吸,“她什……什么时候说的?”
唐天霄倒似比我还紧张些,即刻收了利匕,又将受伤的手急急拢到袖中,才收了惊惶,转头向那些内侍喝道:“谁让你们进来的?朕正和婕妤闹着玩呢,快出去!”
唐天霄似看出我的寒心,犹豫片刻,笑道:“嗯,朕是说,试试你在唐天重心里的价值,再筹划应对之策。放心,朕不会伤着你,更不会让他伤着你。你先去见那只大公鸡!”
彼时,我的笑容正皎洁如一轮明月。
不管是为我,还是为南雅意,我只能帮他,哪怕明知我只是一枚棋子,一个工具,甚至一块诱饵。
所以,我宁愿中断三年的守候成全她,哪怕嫁给那个豺狼般野蛮可怕的男子。
沈凤仪茫然地抬头四顾,疑惑道:“是么?”
这所宫殿格局虽小,但距离宣太后的德寿宫和唐天霄日常燕居的乾元宫都不远,一般都是预备给较得宠的妃嫔住的。而唐天霄并不在女色上用心,妃嫔并不多,婕妤位份又不低,摆明了是以我为怡清宫之主了。
靳七应了,忙从小内侍手中接过一个漆底彩绘的托盘,奉向沈凤仪。里面是几样锦缎丝帛,果然又是或金或红,色彩斑斓,奢华眩目。
南雅意没有看错人,唐天霄至少称得上品行端正,只要时时小心,我未来的日子不会太难过;可她自己呢?
凛冽的寒光闪过,他手中的利匕脱手飞出,拖着雪练般笔直的碎芒,深深钉入雕花的门扇上。
我怎么也觉得她像只大公鸡了?
唐天霄抬眼看到我,笑道:“宁婕妤还没回宫?”
南雅意……
他的话哽住,急急扭过头去。少年年轻俊美的轮廓如坚玉雕就,颤动的眼睫却分明地柔软着,被泪水洇湿了,在烛光下折射出莹亮的色泽。
“雅意对皇上一心一意,皇上也不该对雅意一心一意么?”
我便别过脸,默不作声。
而我,直至走到熹庆宫门前,依然在想着,谁是大公鸡?
庄碧岚!
我悄悄上前,轻轻为他拉了半幅锦被盖上,又抱了另一床锦被,铺到另一侧的一张软榻上,正待卧下时,只闻唐天霄说道:“丫头,睡这里来吧!”
少女嗅着少年前襟沾上的荷叶清香,嘻嘻地笑:“碧岚,什么时候娶我?”
熹庆宫既为中宫所居,气势恢宏典丽自不用说。转过并蒂莲花的朱红琉璃影壁,沿了新铺就的彩石路面,未及到大殿,便已听到了阵阵笑声传来,听来还不只一人。
而唐天霄得到的消息,南雅意根本就无病无灾,大约唐天重没法时时看着她,天天面对自己娶错人的事实,就将她远远送开,眼不见,心不烦吧?
他对我好得极是张扬,皇后宫中白天还去坐坐,其他妃嫔连他的面都难见到了,几乎一有空,便呆在了怡清宫中,听我弹琴弄曲,说说笑笑,刻意地将一团喜气传到宫外,令人无不知晓如今皇宫之中最受宠的妃嫔,是怡清宫一位以厨艺得幸、又凭才识受宠的宁昭仪。
我早已泣不成声。
初遇唐天重那晚所吹的曲调,是普普通通的一支《卜算子》。之所以记得清楚,只为那一天,我刚刚找到机会,让人辗转送了一曲自填的《卜算子》给庄碧岚。
“还不起床收拾收拾?朕早说了今天不上朝了,你好歹还得去见见皇后吧?”
“宁婕妤昨夜侍奉皇上辛苦了,免礼吧!”沈凤仪眼都没抬丢出这么句话,继续和其他妃嫔鉴赏着腕上的玛瑙镯,推测其产地和优劣。
曲终,手足都似麻木了,只知执紧了玉笛,低了湿润的眼睫望着脚边的澄金细砖,竟是无语凝噎。
唐天霄的脸上慢慢漾起散淡不羁的轻笑,“怎么了?难不成朕的这种事,也要你们帮忙?”
这也是他第一次完全卸下了帝王至高无上的盔甲,以你我相称,坦然地说着自己的心事。
当初向她伸出援手,多少是因为预料到了南楚的覆灭,希望为自己留条后路,才刻意加以结交。患难之中相依相扶这么久,虽不是亲姐妹,也已不比亲姐妹的感情淡薄多少了。
唐天霄快意地笑了,“碧,唐天重一直以为是你的名字,大约做梦也没想到,这居然是你心上人的名字吧?可惜,你的心里半分儿也没有他!”
锤子般落下的字句敲落,伴着狠狠一拳沉闷地击在衾被上,唐天霄不掩恨怒,完全失去了原来的从容谑笑。
宫女闻言,立刻取了玉笛奉上。
“妾婕妤宁氏,拜见皇后娘娘!”
我根本不想卷入这些根本与我无关的事。坐在一边倒了茶喝了片刻,我心境已平定下来,也不答话。
内侍们面面相觑,迟疑着不敢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晃了晃酒壶,发现壶中已经空了,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果然,入夜不久,便有管事太监过来检查了皇帝日用之物,又将宫门外的一对红纱八角宫灯熄灭。
我愈加愤懑,站起身来瞪着他,冷笑道:“却不知,现在雅意姐姐在做什么?唐天重会不会有那雅兴为她画眉簪花?或者,已经迫不及待把她抱上了床?唐天霄,你没有听到她在哭吗?”
在座的诸人都有半晌的静默。
正二品昭仪,九嫔之首,如今宫中位列其上的,只有皇后沈凤仪、还有德妃谢氏,贤妃杜氏。
靳七在安排妥了后丢下两句话便一溜烟离去。他说,“宁婕妤若有疑问,晚上问皇上便是。想来皇上今晚必定会驾幸怡清宫。”
莲下水清如镜,映出一对素衣人在淡淡水纹中执手相对,少年清逸含情,少女笑颜如花,在莲花中衣袂翩飞,恍若神仙中人。
虽才匆匆见了两面,我已能断定,唐天重是个手段强硬性情暴戾的人物,不明缘由地喜欢上我,固执地寻找了那么多年,费了那么多的精力,若发现到头来娶错了人,他会怎样对待南雅意?
“就在……发现弄错的第二天,朕坚持要再见她最后一面,母后才勉强答应了。清妩,你知道么?雅意很聪明,她早就猜着你才是唐天重的意中人。可她告诉我,你把自己压抑得太深太苦,根本接受不了任何的变故了。”
唐天霄居然一路将我送回了怡清宫,在卧房中负手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笑道:“朕终于知道唐天重为什么对你念念不忘,魂牵梦萦了!你吹笛子时那神魂俱伤的模样,是个男人见了都会心疼,何况是唐天重那样自负的男人!何况你好死不死,还冒险救了他一命!”
傍晚时,我已住进了怡清宫。
唐天霄正在喝酒,倒了一杯又一杯,飞快地倾入口中。隔了丝幔,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但大体可以看得出眉宇间的失落和悲伤,连眼神也是凝固的,不复原来的灵动佻达。
我要见的是皇后沈凤仪,传说中螓首蛾眉,美貌如花,艳丽动人,实在没道理被唐天霄说成什么“大公鸡”。
内侍们顿时窘迫,再不敢多置一辞,急急奔出屋去,紧掩上门。
我不由惶恐,惊呼道:“皇上,不可……”
唐天霄失声惊叫一声,伸出的手掌迅速缩了回去。
随即,沈凤仪皱起眉来,“这什么曲子啊?哀哀戚戚的。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宫女,一夜之间成为三品婕妤,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要吹也该吹个欢天喜地的啊!”
我不解走过去时,他执住我的手腕,用锋刃比着我的手指,微笑问道:“怕不怕疼?”
连升数级,却绝非幸事。
我早已无声无息地闭上眼,恍若睡得正沉。既然他希望我认为他已经睡了,那么,我只能装作不知道他醒了。
片刻之后,脚步声轻轻退开,渐渐传出细细的瓷器磕碰声,我才敢再度睁开眼。
我退了两步,旋即自笑,“我的胆子一向就不小。如果胆小能换来我和雅意姐姐平安度日,我便情愿一辈子当个卑微低贱的宫女。可是……如今呢?”
唐天霄见沈凤仪称赞,看来兴致更高,笑道:“宁婕妤,不是说你笛子吹得好么?这会儿风和日丽,不如吹一曲来听听?皇后和诸位爱妃都是出身名门,正好品鉴品鉴。”
我闭上了嘴,后悔不该和从登基后便注定了三宫六院的帝王谈什么一心一意。即便雅意自己,也只盼着日后在后宫之中有她的一席之地而已,何曾想过什么一心一意?
而我,怎会成了一枚可资利用的棋子,夹到这两个可怕男子之间,进退失据?
我其实不敢苟同,小心谏道:“皇上,这样岂不是公然和康侯寻衅?”
唐天霄显然听过这故事,却未必懂得那样的感情。
沈凤仪这才细细打量我,品评道:“嗯……皇上……是有眼光。这宁婕妤细看看,生得的确好。”
双手紧紧地握着垂下的帐帷,慢慢地搓揉出凌乱的线条,却搓不去掌心的汗水,以及心底的不安。
沈凤仪面泛红晕,含笑站起身时,唐天霄已大踏步进来,无视一殿跪倒的莺莺燕燕,独将沈凤仪亲手扶了,才道:“都平身,坐着说话吧。”
数年前,江南一对民间小儿女相恋,因少女被逼嫁他人,二人遂私约离家,双双投水自尽。这一年,此处莲花盛开,无不并蒂而生,清丽绝伦,香飘数里。文人骚客为之感慨,作诗词无数,惋惜他们不能如鸳鸯般同生共死,白头偕老。
惊讶着他的嗜睡,我为他盖好被子,悄悄退回床上卧下,闭上眼,默默想着心事。
转过头,透过轻而薄的明黄丝帷,唐天霄在榻上不安反侧的身形落入眼底。
“是不是要等朕来给你洗脸?”唐天霄仿佛没有听见,居然继续笑着,拿一块丝帕蘸湿了,就要来擦拭我的面颊。
唐天霄依然仰卧着,紧抿着唇,耷拉着眼睫,若非异于寻常的粗重呼吸,看来倒像是睡着了。
他皱一皱眉,倒也不怪罪我失礼。随手将外衣解了,他扔给宫女,令她们端了盆热水放在桌上,唇角明朗地一扬,已笑道:“你这丫头,打算让朕来帮你洗漱么?快收拾去,朕喜欢看你漂漂亮亮的。”
透过莲池吹过来的风温暖而不腻人,莲花不胜娇羞地摇曳着,沙沙地传递着诱惑般的甜香。
眼见他冲上前来,伸手似要拉扯我,我早已绷紧了的身体立刻向后一缩,几乎毫不考虑,拔出暗藏于袖中的利匕,扬手便划向他。
竟是唐天霄拿了支银钗,用钗头垂着的珍珠流苏在我脸颊上滚来滚去,一脸促狭的笑意,与那个深夜饮酒买醉的男子判若两人,便是与寻常那暗藏锋芒的平庸帝王也相差颇远。
我也没打算插口,默默站在一旁看着他人的繁华热闹,倒也不在意沈凤仪的冷落。
大约感觉出我不再敌视,唐天霄的唇边掠过一丝宽慰,声音却低了下来,“不过雅意有一句话说对了。如果被送入摄政王府的是你,唐天重娶回的,绝对只是个尸首。”
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他说着,双手露出,已变戏法般藏去了匕首和血迹,一边拖着我往床榻边行去,一边解了自己的中衣束带来捆我的双手。
他说着,便逍逍遥遥开门,让人预备洗漱更衣。
眼睛中温温热热,连脚下都浮软地站不住了。我倚着雕花床栏坐下,低声道:“她怎知我一定会寻死觅活?我……我不过是个寻常的宫女而已!”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宫中早已预备下三品婕妤的衣袍珠冠,胭脂水粉也一色崭新精致,几名侍女过来要为我梳妆预备侍寝,都被我赶了出去,不敢作声。
我蹑手蹑脚过去,抱起锦被时,一枚挂着橙黄色鸳鸯戏水缨穗的九龙玉佩跌落下来。
我点头,“因此,受委屈的是皇上,为了报复威胁自己皇位的堂兄,不但把自己心爱的女子送给了他人为妻,自己也委委屈屈纳了个根本看不上眼的女人为妃!”
我想着宣太后应该已经知道了唐天霄别有居心。她和摄政王共掌大周皇朝已有十年之久,其谋略与机警远非寻常女人可比。但她见到我时,不过多看我几眼,并未对唐天霄的“专宠”提出任何异议。
我甚至不知道,这首词有没有能够到达他的手中。
酒壶被放回原处,他重重地坐回榻上,又重重卧倒下去,再也没有辗转不安,很快传来了均匀的鼾声。
而本该盖在他身上的锦被,已经掉落在地上,明晃晃的宝蓝龙凤合欢绸面,散着凄冷的淡芒。
唐天霄并没有看向我,出神地望着床顶,眼眸已变得极黯淡,“丫头,知道么?朕其实很想用你把雅意换回来。我们从小儿就认识了,她一直在等朕,先等朕长大;再被送到异国,等着朕攻入瑞都相聚;如今,她还在等,哭着和朕说,等着朕成为真正的帝王,将她从康侯府迎出去。”